她那投河自尽的母亲先被敌国蹂躏再被祖国抛弃

“她死的时候,城里公园般的旧墓园中已经没有空余墓地可用了,而新墓园恰好才刚刚开始建。时至今日,新墓园外观好似一片私人住宅区,前面有漂亮的花园。花园曾经是一块建筑工地,很长一段时间里,刻着俄语铭文的墓碑就立在一片被挖掘机和推土机犁过的荒漠中。后来,墓碑也不在了。除了几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,一张左右颠倒的结婚证复印件和一个她从乌克兰带出来的圣像——可能是家族财产中的一件,意外在没收充公中幸免——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东西还存在于世。我长时间注视着玻璃后的她,直到天色变暗,墓园的大门将要关闭,我不得不离开。她的面庞遥远而神秘,没有透露半分她死时的情形,也没有透露,为什么最后她还是没有带上妹妹和我,为什么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去。”

多年前,我在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参加了全日导览,游走于一座座营房,见到无数照片与遗物,心情随之灰暗。

傍晚七点多,我驾车离开奥斯维辛,途经小镇郊外的一座教堂。这座白色墙身的巴洛克风格教堂外观寻常,不过恰好位于十字路口,十分显眼。夏日的中欧,十点左右才会天黑,此时依然艳阳高照,蓝天如洗,连一丝云彩也见不到,越发衬得教堂外墙的洁白。

欧洲教堂本多,我去过的也早已数不清,可不知怎么,偏就想下车看看这座寻常的小镇教堂。走进院落,绕过已锁上大门的教堂,便能见到后院大草地上的墓园。

它与二战无关,与集中营无关,仅是当地人的埋骨之所。就像欧洲其他地方的墓地一样,墓碑各异,摆满鲜花,大理石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,打在花瓣之上。有人静于墓前,与墓中人喃喃细语。刚从冷酷阴沉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走出来的我,望着这尘世中的“小确幸”,险些眼眶一红。

那些逝去者,最终化作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,人生际遇随之被隐藏。也有一些人,执意追索逝者的一切,还有其背后的跌宕时代。

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的作者娜塔莎·沃丁便是如此,她寻找的是自己的母亲。“1956年10月的一天,她(指母亲)一言不发地离开家时,我们还只是小孩子。我十岁,妹妹才刚满四岁。她再也没有回来。在我的记忆中,她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形象,我对她的感觉多过回忆。”

后来,娜塔莎·沃丁才得知母亲自沉雷格尼茨河。她对母亲几乎一无所知,唯一知道的是她来自马里乌波尔,1943年作为强制劳工被驱离乌克兰,前往德国。经过如同侦探破案般的剥茧抽丝,娜塔莎·沃丁发现母亲的家族过往是一个巨大的谜,是一则关于东欧苦难的历史寓言……于是,她选择用文字完整还原了一部母亲的个人史、家族史、二十世纪动荡史。

相比奥斯维辛集中营,马里乌波尔这个地名和“东方劳工”概念都令人陌生。但在娜塔莎·沃丁笔下,它的沉痛并不亚于犹太人的苦难。

1942年,希特勒下令遣送50万乌克兰女性到德国从事家政服务,随后又从各国进口劳工,其中以乌克兰人最多。因其在德国以东,故称为“东方劳工”。

乌克兰之所以成为劳工最多的地方,是因为自身无法摆脱的困境。一战结束后,苏联意识到自身的工业短板,大力推行工业现代化。当时的苏联政府选择大量出口国家粮食储备换取外汇,再以外汇购买西方先进机械。正因为需要大量粮食,苏联政府大规模推广农庄集体化政策,将农民财产划归国有。严苛的征粮政策,甚至连农民储备的农作物种子也搜刮干净。

乌克兰是征粮政策执行最为严厉的地区。土地面积仅占苏联领土3%,却被称作“欧洲粮仓”的它,也因此遭遇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的大饥荒,饿死近五百万人。

所以,当纳粹德国于1941年发动对苏联的闪电战,并占领乌克兰之后,乌克兰人甚至一度对侵略者夹道欢迎,将之视为救世主。这显然是错误的认知,但在当时却成为乌克兰人的心灵寄托。

而对于纳粹德国来说,容易被蛊惑的乌克兰人实在太“有用”。当时的德国,大量青壮年走上前线,面临着严重的劳动力紧缺问题,于是便打起了德占区人民的主意。

在纳粹的蛊惑宣传中,乌克兰人只要报名前往德国务工,就会拥有丰富报酬、独立居住区,“里面应有尽有,一应俱全:电影院、剧院、医院、广播电台、浴室等。乌克兰人将居住在明亮、设施完善的房间里,并且获得和德国工人相同的伙食。除此之外,考虑到所有民族的饮食特点,企业厨房将专门为乌克兰工人制作乌克兰饺子、红烧牛肉、格瓦斯等。”

曾饱受大饥荒之苦的乌克兰人,将生存希望寄托于德国,纷纷踏上西去之路。但现实是残酷的,他们在德国的种族等级制度中排名极低,地位仅高于犹太人和罗姆人,劳作时须佩戴东方标志(OST)。即使在东方劳工中,乌克兰人也被认为更懒惰、更不爱劳动、更诡计多端,而受到更多的责罚。

没有佩戴东方标志、没有问候上级、物品互换、偷吃东西、无理由消极怠工、损坏物品等,都会被罚。轻则打耳光,重则鞭打、惩罚性劳作、不许吃饭、夜里每小时叫醒一次。偶尔有劳工会在寒冬被从头浇下冷水,随后关禁闭,死于体温过低。

他们住在最差的棚屋里,报酬最低,伙食更是极度糟糕。主食是由粗磨黑麦、甜菜帮、秸秆粉和树叶制成的所谓面包,中午和晚上只各有一升浑浊的汤水,里面能捞到一些白菜叶、豌豆或者甜菜帮。劳工们必须拿着他们的铝盆排队——这种盆大多是给猫狗喂食用的,谁来晚了,谁就没饭吃。

所谓的“绩效口粮”实际上是一场生存淘汰。表面上看,谁干活多,得到的食物就越多,但这只是将低绩效劳工的口粮转移给了高绩效劳工。低绩效劳工会因为饥饿更加虚弱,劳动效率更低下,陷入恶性循环。但纳粹并不在乎,因为会有源源不断的劳工被骗来,而且通过劳役消灭尽可能多的斯拉夫人,原本就是希特勒的计划之一。

无休止的工作、饥饿和毒打,让许多人就此死去。性侵害非常普遍,而且德国男性不会因而受到责罚,被的女劳工却会被送进集中营甚至直接处死。婴儿死亡营剥夺了许多孩子的生命,他们甚至还要充当医学实验品。当一切暴露后,等待他们的是暴力遣送,越来越多的人消失于这个世界。

最残酷的是,这些劳工在非人道的恶劣条件下做着本该属于德国男性的工作,而那些德国男性则拿着枪,在这些劳工的家乡屠戮着他们的家人。

这些以乌克兰人为主的“东方劳工”,数量至今没有定论,有研究者甚至认为达到1200万人之多。

娜塔莎·沃丁的母亲伊瓦申科·叶芙根尼娅·雅科夫列芙娜便是其中之一。来到德国后,她再也没有回到乌克兰,与所有亲人失去联系。她的短短三十六年人生饱经坎坷,经历了苏联的内战、大清洗和饥荒,之后是“二战”。

在自己十岁时便永别的母亲,一无所知的家庭背景,让娜塔莎·沃丁的寻亲之路异常艰难。在过去几十年中,她曾致信红十字会和其他寻人组织,也曾给相关档案馆和研究机构写信,甚至给乌克兰和莫斯科素不相识的人写信,在各种褪色的牺牲者名单和登记卡中翻找,结果却徒劳无功,始终无法找到母亲在自己出生前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印记。

但互联网时代带来了转机,当她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母亲的姓氏时,原本以为是“无意义的消遣”,却终于觅得蛛丝马迹。

原来,母亲出身于乌克兰名门,她的外祖父是希腊裔,也是马里乌波尔最受尊重的贵族,外祖母出身德意志贵族家庭。她的父亲和姑姑不但是高材生,而且背叛了自己的贵族家庭,致力于反对沙皇政权压迫,即使遭遇流放也矢志不改。她的母亲来自意大利贵族家庭,有教养有知识。

但新的政权让这个进步家庭成为“社会公敌”,在那个时代,贵族出身就是原罪。家族的产业被政府征用和没收,大家因为出身而遭排挤和侮辱。母亲的姐姐为了上大学,只能伪造一个无产阶级身份,她试图反抗,却遭遇被捕和流亡。

换言之,悲剧并非从“东方劳工”开始,母亲在乌克兰时,就已饱受屈辱,不容于世。前往德国,不过是一种延续。因为错过战后遣返,她只能住在“难民楼”里,直至死去。其他人也一样,“当初抢手的劳动奴隶如今失了业,成了帝国战败后剩余的累赘”。当然,即使回到乌克兰,命运也不会有什么转机,因为当时的政权将这些劳工视为“叛国者”,对他们实施残酷制裁。他们被敌国蹂躏,又被祖国抛弃。

从19世纪末到上世纪中叶,人类文明的滑坡,于个体而言如同山泥倾泻,冲垮了母亲,也冲垮了整个家族。

与许多人想象不同,受害者涵盖了所有阶层。贵族和地主被杀戮被驱逐,农民也没有改变被剥削的命运,知识分子即使一言不发,等待他们的也是集中营的不归路,或是流亡的窘迫。还有战争,收割了更多生命。代际传承在那个时代变成奢侈品,寻根之旅既神圣又无助。

因为母亲的印象太过模糊,也因为家族的线索太过松散零乱,这部家族史并不完整,甚至需要读者自行拼凑。但也正因如此,让悲怆感贯穿始终。

在娜塔莎·沃丁的记忆中,母亲永远活在灰暗中,充满恐惧的双眼“成了她的化身”,“那恐惧来自远处,远远地越过我,不可捉摸,深不见底”。对于整个家族的悲剧命运,她选择绝口不提,因为从她出生开始,从未得到任何一个政权的善待。

至于父亲,则为了生活忍受社会上的一切,从事着各种工作,然后将怨气发泄在家中,与母亲陷入无止境的争吵中。唯一温情而沉静的时光,是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,娜塔莎·沃丁“问她(指母亲)为什么肚子这么大时,我看见她和父亲相视一笑——这是我记忆中罕见的父母表露亲密的瞬间。”

母亲如此,其他亲戚也如此。娜塔莎·沃丁在寻亲之旅中找到了一个个亲人的消息,却也迎来一次次暴击。在大时代里,他们的命运沉浮足以写成不同的小说,却有着悲伤残酷的共同主题,以至于“我开始害怕我会找到的人,对寻亲之路上如影随形的幸运也开始感到恐惧。”

但娜塔莎·沃丁战胜了这种恐惧,她认识了自己的一个个亲人,也认识了马里乌波尔这座城市。原来,它不是想象中的阴沉寒冷,“这是一座气候极其温和的城市,全世界最浅也最温暖的亚述海沿岸的港口城市。它有长而宽的沙滩,种植葡萄的山丘和无边无际的向日葵田地。”

“自母亲去世后,她第一次成为我想象之外的另一个人。突然间,我眼中的她不在雪地里,而是穿着轻薄的浅色夏款衣裙走在马里乌波尔的街上,露出手臂和腿,脚上穿着凉鞋。一位不是在世界最寒冷最黑暗的地方,而是在克里米亚半岛附近,温暖的南部海边,在可与意大利亚得里亚海媲美的湛蓝天空下长大的年轻姑娘。对我而言,没有什么比把母亲和南方联系到一起更难以想象的事了,她和阳光还有大海也风马牛不相及。我不得不把对她生活的所有想象转移到另一种温度、另一种气候中。曾经的陌生人变成了新的陌生人。”

对于娜塔莎·沃丁来说,寻觅母亲的过往,也是探寻母亲那些永无止境的痛苦来自何处的过程。她这样期盼:“亲爱的上帝,请让我感觉她感觉到的,只要一瞬间就好,这样我就可以理解她”。

“罕见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了。生命的黑匣子在我年华老去时打开,向里望去,我看到一个新的黑匣子,而这个黑匣子里面可能还藏了一个黑匣子,然后里面又藏了一个,像俄罗斯套娃一样,即便到了最后,我的间题也没有得到解答,而是又回到了原点。我第一次明白,我并非身处人类历史之外,而是在历史之中,和其他人并无二致。”

面对历史,我们都如此无力。二战结束后,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们写下无数回忆文字,让世界认识到了集中营的丑恶,可作为世界外籍劳工史上最黑暗的一页,东方劳工的故事却因为“太过残忍”、“不光彩”、“侵略方不承认”等种种可知和未可知的原因被遮蔽,甚至连数字都没有定论。随着档案材料的销毁、幸存者的陆续去世,还有人们的沉默,记忆也随之渐渐湮灭。

即使上世纪90年代,东方劳工的幸存者提出赔偿要求,由此进入德国公众视野,面目却依然模糊。娜塔莎·沃丁的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,所记录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,也是历史学家未能完成的使命,让这段被遮蔽的历史进入公共记忆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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